太孙“嗯”了一声,算作应答。“殿下怎么突然改变了计划?”高彻辰奇道。
“哼,你的手下功课不到位。我七叔与这郭临的关系甚好,你那几句对白,早就露了馅。他不过一时没想明白,等察觉了,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七皇子”立即跪下,满脸懊恼:“请殿下责罚。”
“罢了,你本来也就研究了那一个人。”太孙从南蛮女手中接过衣裳披在身上,看了眼血泊中的郭临,“没想到是他跟在七叔后面,皇爷爷也真是够宠信他。”
高彻辰目光一转,微微一笑道:“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他是跟来了,那楚世子就不用死了。”太孙仰起头,吩咐道,“估摸着七叔的药效快到了,张三,你还是去那屋候着。”
“是。”“七皇子”一声应下,脸上的骨骼肌肤仿佛打开了机关一样地变换着,扭曲着,慢慢地形成了另一幅样子,正是七皇子的忠信——谭伯。
“殿下打算让郭临替代楚世子?”高彻辰不动声色地问道。
太孙瞟了他一眼,轻笑道:“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高彻辰。你得弄明白了,你现在是我东宫的人,不再是漠北的臣子。楚世子的死对镇守边关的楚王影响会有多大……哼,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动他的。”他弯腰把郭临翻了个面,看着她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这才续道,“不过,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郭临比他更适合。”
“等楚世子从‘七皇子’的手上逃离,知道自己的义弟被他杀害了,你想想,以他和楚王的影响力,七叔不更会倒霉么?”
高彻辰浅浅一笑:“殿下英明。”张三却还是一脸的不解,见太孙的目光扫来,便神情遽变,周身换做了谭伯的神态,转身出门去了。
南蛮女子踢了踢地上的郭临,道:“殿下,这人怎么处置,就放在这里吗?”
“不,他的这摊血刚好借我一用。你们把他抬到别处,别让他死的太快。”
“好嘞。”南蛮女走上前抬起郭临的头,女童见状,便去抬脚。二人连拖带抬,出了房门,走在寨子边缘的小道上。
“姐姐,他流了那么多血,估计没一会儿就死了。”女童吐了口口水,嗤道。
“管他的,死了就死了。”南蛮女正说着,脚下一绊。一时没抬稳,郭临从她手上整个滑下,女童抓不住,看着她骨碌碌地滚进草丛。
女童骂声晦气,抬脚走过去。陡然间看到郭临右手中还握得紧紧的软剑,心中突然一颤:“姐……他怎么还把剑抓得那么紧啊?”
南蛮女笑道:“那药的功力就是这样,中毒后浑身麻木僵硬,什么知觉都没有。你要不信,你现在就把那手砍下来,他绝对半点感觉都没有。”
“是吗?”女童拔出腰间匕首,慢慢走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就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原本昏死在地的郭临突然腾身而起。手中软剑划出一圈剑光。“唰”地一声,女童尖叫倒地,整只右手连着一把匕首,掉落到了不远处。
南蛮女惊愕了半秒,本能地扬手,数道看不清的针影飞速袭出。郭临一剑上挺,竟是不管不顾地冲进针影,将周身性命都堵在这一剑上。
鲜血顺着雪白的胸口缓缓流下,南蛮女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瞪大的双眼,至死都没能阖上。
郭临踉跄倒退几步,右手臂的肌肉酸楚不堪,废了相当大的精力,才把剑从南蛮女的胸口拔出。她喘着粗气,转过身,一面拔出身上被刺的飞针,一面看向地上捂着断臂的女童。
她此刻的样子犹如地狱间爬来的鬼魅,吓得女童涕泗横流,双腿发软,试了几回都站不起来。郭临看到女童的表情,不由想起了船舱内死在她手下的无辜船客。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提起剑尖指向女童,然而想了想,又放了下来。
“你若……知趣,回南蛮,好自……为之。”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拖着力气还未恢复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往来路走去。
郭临一路走,一路点了肩头的几处穴位。若不是在太孙下手的那一瞬,她急中生智点了腰间的大穴,只怕此刻早就见了阎王。毒血流通被穴位所阻,中毒不深的部分,气力便恢复了不少。只是整个左臂,却完全麻木,任何知觉全无。
这里似乎是山寨的另一边,房屋都是没见过的,她径直靠近。横里突然窜出两个侍卫,见了她吓了一跳,慌忙拔刀。郭临一个箭步上前,一鼓作气,迅速解决。
然而力气还是跟不上反应,刚杀完,浑身便脱力疲软。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墙壁上一靠,“呼啦”一下,突然撞开了一扇门,摔倒在地。
这一摔又把伤口摔裂了,郭临虽然感觉不到,却能看到左肩前喷涌的鲜血。她躺在地上休憩了片刻,右臂用力一撑,直起身来。抬眼望向屋内,顿时满脸惊愕。
世子和他的随从安子,五花大绑地靠在墙角,嘴里塞了布团,正拼命地发出声响朝她示意。
“世子……”郭临喜不自胜,连滚带爬地靠过去。
她抽出世子嘴里的布团,世子急忙道:“阿临,止血啊,快!”
“无妨,毒血流了才好。”郭临举起剑,“世子爷,背过身去。”
“嚓嚓”两下,便划开了二人的绳索。世子迅速提起袖子朝郭临的伤口按去,见郭临毫无反应,惊道:“阿临,你不疼么?”
“被下了毒,没知觉。不过眼下倒是件好事。”见世子欲说话,郭临挥了挥手,“现在不少说话的时候,我们先去救出七殿下,他也被绑了。”
世子又羞又惭,急得哽咽道:“阿临,我眼下没有力气打架,帮不了你。”
郭临一愣,随后苦笑道:“无妨,我还能战。”
三人搀扶着往寨子中心走去。刚行到一座较大的木屋,突然,一声刀剑相交的利鸣传来。郭临一愣,抬脚飞身上前,正好透过窗格看到遇袭的七皇子。
而在他身前,则是和刚刚的“七皇子”一样穿着的“谭伯”。郭临再不迟疑,大喝一声:“君意沈,趴下!”
☆、第89章 竟为女儿(上)
片片细长,婉转弯曲。浓烈的绛紫饱含着渐染的雪白,宛若璀璨盛放的极致,夹着一抹清珠色彩。称着中心鹅黄的花蕊,美得大胆、美的肆意,正是一株千金难求的紫龙卧雪菊。
白子毓一手捧着这盆名贵的菊花,一手打了把油纸伞遮盖秋日刺眼的太阳。在前去京兆府的道上,优哉游哉地走着。此时距离京兆少尹正常应卯的时辰,早已相去甚远。再过得半刻多点,都可以吃午饭了。
“白少爷,咱们……这样真的好吗?”姚易忍不住问道。
“这有什么……”白子毓观赏着手中的紫龙卧雪,“左右去了也无事可做,他常二少爷既然这么能干,咱们就别凑热闹了。”
姚易沉思半晌,也没法反驳。常兴在京兆府横行霸道,仗着常家的权势耀胡扬威,三番五次挑衅。前几日才寻了个错处把金真停职,提拔了自己的人上来,眼下估计就要轮到白子毓了。
果不其然,一到门口,便有常继的随侍叉腰站立,一脸不耐地看着他们:“白少尹,您的时间倒与咱们的不同啊。这太阳都快到头顶了,您才来。人人都似你这般,我大齐朝堂哪还有规章制度可言!”
“常大人果真厉害,身边区区一个随从都有如此口才。不知陛下听了阁下这番话,又该作何感想?”白子毓哂然一笑。
“你……”随侍蓦地住了嘴,知道心急之下说错了话,冷哼了一声,“常大人给你了差事,去文库把去年黄河修缮工事一案的案宗整理出来。”
姚易不忿地瞟了他一眼,那随侍瞪眼道:“看什么看!”
白子毓把他一拉:“走吧,何需理会狗吠,污声晦语反倒惊扰了我的花儿。”
姚易憋着笑,点了点头跟在白子毓身后。随侍气得不行,可又怕说了什么被他们揪住把柄,一时只能看着二人的背影,狠狠地跺了跺脚。
一匹快马疾驰到京兆府门口停下,马上骑士飞身下马,不管不顾地就往门内闯。随侍不妨,被他撞了个踉跄,气道:“干什么干什么,没长眼啊!”
“对不住,”那黑衣骑士拱手道,“敢问白少尹,或者金少尹在吗?”
随侍上下打量他:“你有何事?”
骑士犹豫了下,道:“郭将军有一物要求在下亲自交给二位大人,能否请君请个方便?”
“郭将军?”随侍转了转眼珠,“东西呢?”
骑士没有动,随侍冷笑道:“郭大人入了南衙,这如今的京兆府可是常大人坐镇,怎么你还想硬闯不成?”
骑士无奈:“那就请大人一定要转交给白少尹。”
“咚咚咚”几声敲门响,惊扰了坐在屋内正把玩着一块暖香玉的常兴,他不耐道:“谁?”
随侍推门进屋,谄媚地躬身笑道:“是小的。大人,方才有人送来一件东西,说是郭将军要求交给白少尹的,小的留了个心眼,截下来给您看看。”
常兴放下搁在书案上的脚,奇道:“哦,何物?”
随侍心下一喜,连忙将那个长条布包呈上去。常兴伸手挑开布包,刚掀起一个角,一股恶臭传出。他猝不及防,刚好吸了一口,险些没背过气去。一连干咳了数声,陡然火起,一把抓起那东西扔在随侍头上:“这么污秽的东西,你也敢拿上来!”
随侍几乎被砸懵了,浑身冷汗直流,赶紧跪下:“小的不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还不快拿着东西滚!”
“是,是。”
随侍退出书房,看了眼手中布包里烂泥混着污蜡的长条物,气恼地把它一扔。
姚易抱着书简,和白子毓刚好拐过长廊。那长条物不偏不倚,骨碌碌地滚到白子毓的脚边。
“嗯……”姚易没有手捂鼻子,一时被臭味熏到,眉头紧蹙,“这常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可恶。”白子毓捏着鼻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挥挥扇子表示快走。
然而走了几步,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那长条物被这么一扔,一角的蜡泥被撞碎,露出里面一截古朴的木质边缘。白子毓心中一惊,走回去将它拾起。
“白少爷,您别碰这种……”姚易的惊呼声还未落,便被白子毓不顾恶臭拆掉蜡泥后露出的木牌惊到,“这是……?”
“这是我白家的木牌,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白子毓神色凝重,十指深深地扣紧,“这东西本该在阿临手里,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
出了寨子,郭临互搀着七皇子,安子和世子搭着肩,四人一道往深山内行去。
郭临来时那条靠近官道的路虽然最为接近城内,可惜距离太远,地势又平坦。太孙手下的张三武功就不低,如若还有人布置在周围,走那条路势必会被追上。不如背道而驰,躲进深山,料反而钻了空子,叫他们寻不着。
七皇子在寨子中见了郭临的模样,既忧且惭。此刻冷静下来,回忆起那晚在山林间烤的野兔,揣测或许有什么古怪,因为自那晚起,他就被捉住了。
“我曾听过一个江湖传闻,有个不会武功的人为了弄死自己的大仇家,把一种叫‘浮尘散’的慢性毒药混在鱼食里,卖给专供仇家用餐的渔场。那仇家吃了半年的鱼,渐渐地患病疯癫而死,没有人能查出问题。直到后来渔场的老板也是同样的死法,这人才被怀疑。”郭临喘了口气,继续道,“既然太孙手下有高彻辰、南蛮人,给这附近兔子吃的草撒点药,想来也不是难事。”
说到底,七皇子一路的行踪都在被人跟踪算计,这才能造就这天衣无缝的计谋。纵然他叹息懊悔自己的轻敌与自负,但有时候,终究是防不胜防。
“世子,你那边又是怎么回事?”郭临问道。
世子蹙眉:“阿临,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南蛮女?”
郭临目光一闪;“可是一妖娆年长女子,和一漂亮小女孩?”
“没错。”
“这么说来,你是被她们陷害了。”郭临平静道,“女子被我杀了,女孩断了只手,也生不出什么是非,我便放了。”
世子愤慨道:“阿临,那两人应当就是杀德王的真正凶手。我找人开棺验了尸,德王,是死于蛊毒。”
“什么?!”郭临和七皇子同时惊道。
“州官没有胆子验皇室中人的尸体,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再晚些,蛊毒的影子都摸不到。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才发现,寿州南面百里开外有一个小村落,寻常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实际那里面已经成了南蛮的据点。”世子气道,“我本以为这只是德王被贬后为了夺权的手段,可后来又探查出,德王死后,这帮人却更活跃了。”
“因为,他们在朝中有着比德王更厉害的根基。”陈聿修的一个猜测竟然成了事实,郭临想到此处,深深地叹了口气。
行了近一个时辰,天色已黑,四人都筋疲力尽。郭临按着经验,寻到了一处山洞。安子没有武功,被下了毒反倒是受影响最小的一个。郭临指挥他到附近拾了些干柴,火折一扬,在洞里升起篝火。
“七殿下醒来时是在冷水里泡着,我记得在找到世子你时,穿的是中衣?”
世子低头看了眼身上从寨子里偷来的衣服,点了点头。郭临蹙眉道:“那山寨建在山峦背阴处,气温比寻常低上不少。我估摸着,就是因为这种毒,须得在较冷的气候中才能效果持久。你们今晚试着围着火堆睡,说不定明日就能恢复气力。”
七皇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和世子一左一右躺在火堆旁。郭临把干柴抱到火堆近处,拍拍安子:“夜里就劳烦你添柴了。”
安子猛力地点点头,都逃出那个寨子了,这点小事还有什么难的:“小的省得,郭少爷你呢?”
“我守夜。”郭临提着软剑,蹒跚走到洞口盘腿坐下。剑光一晃,下摆的衣料便截下了一块。郭临一端用手,一端用牙,麻利地包扎左肩头的伤口。
从七皇子这里,透过火光,刚好能看到她坚毅的侧脸。他不知怎地,脱口道:“阿临,我来帮你吧。”
“不用,小事而已。”郭临回头冲他淡淡一笑,顺手打了个结。
这一笑隔着火光,虚幻又真实,七皇子仿佛在瞬间又看到了那个及笄礼上沉静、庄重的女子。他慌忙垂下眼,一时间想起了离开邓州前和陈聿修的一场对峙,申州时对属下吩咐的刻意回避。彼时还能分清嫉妒和心乱。此时接连着疲惫匮乏的身体,诸般情绪喷涌上来,却只剩茫然和苦恼。
尤其是想到谭伯的那句话:“您倾心的是郭将军的妹妹,不是他啊!”七皇子浑身一震,睁眼看向洞口那道身影,心中陡然地一颤。不敢再放任自己乱想,翻过身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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