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地一声,郭临脑中巨震……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几欲瘫软的手脚,连撑住身子不倒都耗尽了心神,整个人不断地发抖:“你,你,你……”
“渊华宫每代只会有一个弟子前往中原,上一代是郭景云,这一代便是我,”他劈手丢来一个金丝绢布的卷轴。那卷轴滚动,恰好摊开弟子世系谱。郭临不可置信地望着一排名字中夹着的“郭景云”三个字,怔怔地落下泪来。
“你是他的弟子,那你难道不知他被人陷害追杀而死?”郭临含着泪眼,“你那时为什么不来救他?”
“既是叛徒,有何好救?”他轻淡地挑眉,“何况他的死,便是我吩咐的。”
婆娑叶影随风而颤,床边帷幔轻微晃动,对面萧疏轩举的中年男人还在吟吟而笑。然而不论风声、摩挲还是笑声,都仿佛在这一瞬沉沦进死寂的漩涡。幽冥夜雪,唯有一人立于其中,茕茕孑立、惨淡孤清……案上青瓷朴质的茶杯“砰”地一声裂出小口。她突然闭了闭眼。
“高彻辰,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找你报仇么?”
他闻言轻笑,转身闲庭走至窗前,一把推开窗户。窗外枯叶纷飞,正是一派辽阔之象。山鸾葱郁,云烟四浮。萧然远望,甚至能看到云山雾海下些许朱红城屋。
“这里,不过是南明山上的一间小屋。只因山高势起,便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他转过头,眸光深幽,“郭临,你可知要看遍整个天下,需站在多高的山上吗?”
“自秦皇焚书坑儒以来,渊华宫带着万本残卷避居天山,八百年来从未间断过复原中原文武学究。你当渊华宫是魔是怪,它却不过用最直接的方式,将武林至宝、万国精粹保存延年。你看着这个天下,今朝御座天子,明日泉下孤魂。若无史官之笔,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他?郭景云一死,与这天下比起来,又算什么?”
她的手指颤了颤,随后紧紧揪住了床单:“他背叛了你们,所以就得死?”
“培育一个郭景云,需要多大的力气。你当真以为,世上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废了武功,便能肆意潇洒江湖?”他回眸冷笑,“你们在中原做了什么,行去哪里,宫主什么都知道。他派了无数次人来规劝你父亲,可惜他冥顽不灵……渊华宫从来不是善堂,既已仁至义尽,那就休怪无情。”
窗外鸟雀啼飞,高彻辰诧异地望着她扶住床框,走下床,光脚着地,径直行来窗边。他轻轻一笑:“郭景云虽然背叛了渊华宫,可你到底是他的女儿,一身武功多少受益渊华宫。如今我收你为徒,你我二人一道,占此江山之高位。终有一天,会造就前人不敢去想的风景。你,意下如何?”
她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高彻辰收回目光:“当然,如若你还要寻仇,我也随时奉……”
“好。”
“嗯?”他偏过头,看见她面朝窗外,扬唇轻笑:“好。”说完,她突然一把抽出高彻辰腰间的玉笛,劈手甩出。
玉笛打旋飞出,“砰”的一声巨响,撞上那个裂口的茶杯,登时将其撞了个米分碎。玉笛叮铃滚落在地,她淡淡地笑,声音幽如浸溶月般彻冷:“如我反悔,有如此杯。”
*
山门口,凉风不歇。高彻辰负手站在石台上,任风拂起耳畔垂发,风姿隽爽若神。他低眸静静地望着山下那辆古朴的马车,和车前相拥的二人。
身后一渊华宫弟子走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问道:“公子,您真的觉得郭临会听从我们吗?”
高彻辰抚须而笑:“听又如何,不听又如何。她再能翻天,让她死也只是一瞬的事。你我还会怕区区一个她吗?”他缓缓回头,看向身后一排排蓄势跪伏的弟子。
“阿临……”
郭临抬了抬眼,望着他削瘦暗淡的面容。他喑哑长叹,张臂将她轻轻地嵌在怀里。倏感山风冷冽,须臾便用披风将她紧紧裹住,拦腰一抱:“阿临,我们回家。”
她靠在他的怀中,顺从地任他抱紧马车。车帘落下,遮住这一方静处。她突然颤了颤,探身而上,紧紧吻住他的唇。唇齿间呼吸交融汇集,愈深愈烈。满腔的眷恋浓情,似唯独此处可以安放。
陈聿修抬手托住她后脑,将她扣入怀中,细细地回吻。脑后青丝垂泻,覆住了她眼角滑落的一道泪光。
☆、第128章 子毓离开
下了南明山后,天气逐渐阴沉。入了城门,便是乌云密布,暗雷轰响,不多时便淅沥沥坠下雨来。
马车缓缓驶入郭府,车夫撑好伞,挽起帘帐。陈聿修轻轻拨开郭临的刘海,将围在她脖颈的披风仔细地系好,不留一丝缝隙。这才抱起她,走下车。
才行了没几步,便望见雨中伫立着的锦袍公子。袍袖早已深濡一片,胸背略微佝偻。一张苍白的脸,透着蒙蒙雨幕看得不甚明了。
陈聿修垂下眼,没有停步,直到越过他身边,他才低声道:“去偏厅吧,阿临睡着了。”
一点灯火如豆,印出满室的温晕。陈聿修阖上门扉,隔绝掉屋外的雨声,望了眼颓然正坐的白子毓,走到他对面坐下。
“现在,白兄总该可以说了吧?”
白子毓眼睑微颤,神情晦暗。良久,他才艰涩开口:“乐枫,动不得,即使是以你如今的丞相之权……”
筵席餐罢,世子比往常醉得更晕乎。谢英芙体贴地搀着他走回卧房,轻柔地推开门。却不料刚推开一点,便似有什么挡住了般再动不了。世子半醉半醒,只觉得小腹如有火烧,烦躁无比,抬手猛地一推。
满地的猩红登时入眼,谢英芙尖叫一声,两眼翻白昏厥倒地。世子踉跄扶住门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趴在血中的人。一个散发女子靠着墙角,望着他们癫狂地大笑。
“阿临!阿临——”
白子毓策马不停地赶回楚王府,才一走进便听到这声高喊,他急急地朝出声处奔去。在王妃举剑刺向乐枫的那一刻,冲到剑前阻拦:“娘娘不可!”
王妃眸光冷凌,周身杀气腾迈,剑尖丝毫不动:“你让开。”
“娘娘,如果可以杀掉她。我又何必顶着那般的屈辱,却始终不休弃她?”他垂眼望向躺在陈聿修怀中毫无意识的郭临,额上一阵青筋暴起,心中悲痛再难压抑,凄声吼道,“她是‘暗府’乐氏的女儿,娘娘,她杀不得啊!”
王妃浑身巨震,眸光直直地盯住白子毓:“此话当真?”
“普天之下,还有几个乐氏,能势力滔天至此。娘娘,您若不想为阿临带来灾祸,务请三思啊!”
王妃凝眉咬牙,缓缓放下剑,忽而眉梢一挑:“只有‘杀不得’吗?”
“是……”白子毓恨声道,“她只要不死,其余任凭娘娘处置。”
王妃二话不说,上前揪住乐枫的衣襟,劈手就是两巴掌,直打得她嘴角出血。乐枫吐出一口血沫,缓缓转过头,神兮兮地望着头顶的王妃,还在不停地笑。
王妃气得火冒三丈,正欲再出手,却在此时听到门外李管家的声音:“娘娘,太医来了!”
陈聿修打横抱起郭临,大步走出。王妃丢开乐枫快步跟出,瞟了眼李管家,冷声道:“把她给我关起来,我要好好教训!”
李管家浑身一颤,低下头:“是。”
太医费了一夜的功夫,也只将将使郭临不再咳血。世子几乎敲遍了京城所有医馆的门,不从的便进门夺人。可就算皇上亲口下旨,令整个太医院出力救治,郭临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直到世子因此奔波伤风咳嗽,被一位鼻子灵敏的太医闻出和郭临身上有相同的气息。几经查探,总算找到那晚家宴上未倒掉的酒,验出了酒里的毒。
“‘暗府’不单纯是杀手组织。杀手只是他们的一部分……实际上江运漕帮、码口贸易,他们都有掌握。乐氏起源南蛮,精通毒术,族部在大齐南部分布甚广。白家不能北上,唯有在南边生存,与乐氏联姻是必然的选择。”白子毓低垂着头,喑哑艰涩的嗓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我后来才知道,她会与我一起长大,也是长辈们早已安排好的阴谋。本以为此生不再见她,便可不用面对这样难堪的人生……可我没想到,一场逃避,却害了阿临。”
陈聿修耳侧的发丝轻轻动了动,他微微侧过脸,抬眸向上。白子毓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屋外的雨已停了,只剩屋檐的大颗水滴,敲打在回廊栏杆上。郭临披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大氅,正扶着门框望向他们。
陈聿修迅速起身,快步过去拉起她的手。入手温暖适宜,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朝她柔声一笑:“阿临,我在外面等你。”
门扉重新阖上,郭临扶着几案,缓缓坐下。白子毓凝眉抬头,涩声道:“阿临……”
她突然摇了摇头,止住他的话语。唇角浅浅上扬,弯出一道恬静的笑意。
这一笑,好似蔼蔼浮光,破开他心间沉沉静夜,须臾将皎洁月色铺满:“我不怪你,子毓。”
白子毓浑身一颤,良久,微微阖眸,咽下唇间的苦笑。他朝她伸出手,郭临不解地看向他,片刻后,试探着将手覆上。
他合掌用力一拉,郭临不自主地朝前倾身。他跪立直起,俯身而上靠在她耳侧。
“阿临,我要走了。”
郭临瞪大了眼,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那声似舍似怀的叹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伴你四年,如今,是时候离开了。”
她轻颤着垂下眼,听到自己浅吟的声音:“好……”
白子毓温声一笑,那双俊逸的深眸幽光如潭,是独独不可让她见到的情愁。他扬起左臂,顿了顿,最终轻柔地环住她。
“阿临。”
“嗯?”
“我走以后,你……离开京城吧。”
郭临静静地望着前方珠帘,没有说话。
“京城……将有大异变,”他声语艰涩,“我信他能护你,但……”
郭临抬手扶过他,与他对视,轻轻摇了摇头。他一愣,掩唇咳嗽着哂笑道:“也是,还有楚王府在呢,我尽操心……”
“子毓,谢谢你。”她微笑,“这四年若无你不遗余力地相帮,我或许根本无法安稳走到如今。你的恩情,我郭临始终铭记于心。”
“好,好,”他退开一身,抬袖拱手,眸中带笑,“阿临,前行坎曲,一路珍重。”
郭临并膝正跪,稽首叩拜:“你也是。”
白子毓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郭临蹙了蹙眉,呼吸一顿,仰头叫道:“子毓。”
他停住脚步。
“若你安置好乐枫,白家仍无容身之处。郭府……一直有你一席之位。”
风瑟瑟而吹,夜色萧然寂寥。陈聿修走进屋,望见她身姿颓唐地靠在几案上。他快步上前,扶起她,急道:“怎么了?”
郭临摇了摇头,双手穿过他的腰间,紧紧地拥住他。他吟吟浅笑,将她按在怀中。
房门外,片片雪花飘然坠落。这是这个惨淡的新年后,第一场雪。
*
郭临正装上朝,轿子直到钟鼓楼下才停住。她掀开车帘,搭住随车太监的手,缓步走下。
大臣们你推我攘一番,最后齐齐后退一步朝她躬身施礼:“见过郭将军。”她略一点头,径直朝前走去。
宣政殿上,皇上咳嗽数声,于朝议前提声关怀道:“郭爱卿遇刺卧床月余,如今可大好了?”
“回禀陛下,一切都好。”她侧头望了望旁边,笑道,“全赖高大人医术精湛啊。”
高彻辰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凝然不动,含眸浅笑。
下朝后,郭临行至朱雀门,停在自家马车前,冷眼抬眸瞟向车夫。那车夫笑了笑,躬身来请,在她耳边悄声道:“因高大人要小人带将军去一个地方,将军的车夫已被前行遣走,还望将军勿怪。”
郭临收回目光,一声不吭,钻进了车中。
马车轻晃,似乎出了城,行在山道上。又似乎穿过了一片平坦地,才缓缓停下。郭临睁开眼,起身大步下车。
前方的山洞门口,高彻辰萧然而立,笑吟吟地摇着扇子。在他和她数丈的距离间,齐刷刷立着两排褚衣人。近旁一人上前,冷着脸朝她拱了拱手,朝向她腰间宝剑摊出手。
郭临解下剑带,劈手扔去。那人接住宝剑,转身后退。却在这一瞬时,脖颈微凉,已有一把锐利的长剑搁在了肩头。
她哂然微笑,不理也不问,仿佛浑不在意般,抬脚径直朝前走去。短短数十步,那把剑几如烙在肩上般,丝毫不离。她走到高彻辰面前,微微俯身。
高彻辰淡淡一笑,眼光瞟了下她身后。那把剑悄无声息地撤开,他笑道:“不愧为我恩师的女儿。”
洞门一开,高彻辰袍袖一挥,烛火幽幽燃起,点亮供桌上数枚牌位。他道:“只要拜过我们‘无陌’一派的祖先,自今日起,你便是渊华宫的弟子。”
郭临缓缓抬眼,自那些规正摆放的牌位中,一眼望见末位的“郭景云”三字。她撩开下摆,肃容跪于蒲团上,恭笃正默地磕了三个头。
当她再度站起身时,身后是整齐划一的下拜声:“弟子等见过无陌少使。”
*
“呔,真是晦气。”
常府内,常继丢开大氅,走进室内。想起方才在东宫听得妹妹的一番埋怨,心下不禁烦闷更甚:“她管不住那小子,就交给外人来管,这下慌了,倒才想起我。”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