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喝的汤药也不曾像之前那样将心捂暖,那人怎么就那么心狠呢?卓玉有时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儿时他不懂爹爹为何常常站在廊下独盼,童声天真的问爹爹在做什么,杜亦低头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声音里满是愁绪,说,爹爹在等你的父皇。那时他不懂爹爹眼中的期盼和希望,只觉得爹爹的身影那般的孤寂可怜,而今才知晓,若心不在自己身上,可不可怜自己都不知晓了。
卓玉到底等来了楚雄桀,那日天将黑未黑,他在长宁轩的廊下听见了轿撵的声音,他急急的迎出去,对上了轿撵上一双深邃幽深的眸子
楚雄桀那日心情似乎上佳,卓玉见到他嘴角的笑意,那一瞬间,久久等待的不满和怨气瞬间消散,他不舍得将目光从他身上离开,他开心得笑开:“皇上。”
楚雄桀抬手示意停下,他从轿撵上下来,大步走到卓玉身前,也不怪他不行礼,伸手拉起他的手掌,轻轻摩挲,道:“怎么瘦了?”
卓玉笑笑,任楚雄桀牵起他往长宁轩里走,他半点不提被禁足的委屈,半点不提日日期盼的煎熬,他笑得如春风里盛开的第一朵鲜花,明亮而鲜艳:“想你。”
楚雄桀闻言先是眯了眯眼睛,随后哈哈大笑,笑声浑厚有力,传出去老远。
“皇上今日心情这么好?”卓玉见到他的笑容,心里没来由的也跟着高兴。
“高兴,”楚雄桀一把将人揽到怀里:“朝中有事,寡人听了高兴。”
卓玉轻易应了一句,他不会坏了规矩去问朝中到底有什么事,从自请为楚雄桀妾那日,他便知道自己不配当魏国的皇子,他既抛弃母国来了齐国,只为当年的惊鸿一瞥,自然也要明白为了这惊鸿一瞥,从此斩断自己的翅膀,成为楚雄桀后宫里豢养的一只鸟儿。
可他不知楚雄桀是想让他的问的,卓玉越发的乖巧,楚雄桀便越发的厌恶,怀里这个柔软乖巧的亚子与一个女子何异,比起那扛起魏国边疆太平的王珂瑜,他连砂砾也不如。
罢了,这种毫无骨气的东西,也不值得自己为他费心思,楚雄桀转念一想,他这个以色侍人的懦弱模样,恐怕魏国王庭乱了的事情说给他听,他也只是哭哭啼啼的,没什么意思,如此无趣,便就把他当成一只讨人欢喜的鸟儿养着就是了。
后宫中的日子说长也长,说慢也慢,一年,对卓玉来说像是过了,可周围一切又仿佛没什么变化。倒是前几天大选,宫里又多了几个姐妹,她们进宫的那日,卓玉也去了,他坐在珍贵人身后,默然的望着厅中那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直到众人皆离开了,卓玉还坐在那里,默默地,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刚入宫的独宠,楚雄桀似乎习惯了后宫的存在,他进后宫的次数不多,却慢慢的也开始宠幸旁人。
卓玉站在廊下听见墙外轿撵经过的声音,竟觉得无比的刺耳。
新人进宫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怀了龙胎,消息是小晴子传过来的,忽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卓玉有些茫然,他下意识的将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低眉沉思,若是……若是有一个长得像他又像楚雄桀的孩子在他肚子里,那该多好啊。
这样……这寂寥的日子是不是也有了些盼头?原来一年前那个还把自己当孩子的人如今也开始盼着有自己的孩子了,卓玉嘴角有了些期许的笑意,眼中也慢慢爬上了怀念的神色,他想,当初他的爹爹,是不是也怀着这样的心情把他生下来的呢?是不是在他还没在爹爹的肚子里,就已经被期待了。
他羡慕那个有了楚雄桀孩子的颜贵人……不,颜贵人怀了龙胎,现在早已升为颜嫔了。
颜嫔的孩子到底没有留住。
楚雄桀的第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留得住呢?这后宫里,是留不下一个孩子的。
可卓玉没想到这盆脏水竟然泼到了他的头上,颜嫔流产前吃下的最后一盒糕点,是从长宁轩送出去的。
颜嫔小产还没醒,丽嫔便带着人冲进了长宁轩兴师问罪,卓玉坐在廊下的秋千上,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丽嫔气势汹汹的冲上来朝着他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她长长的指甲划破了卓玉白嫩的脸蛋儿。
卓玉感受到了屈辱,他一把推开丽嫔,反手就想一巴掌扇过去,从小到大,除了父皇和他爹爹,他什么时候受过此等委屈,可扬起来的手却在看到丽嫔身后跟来的楚雄桀之后慢慢落了下来,卓玉捂着脸,抬眼直直的望着楚雄桀。
卓玉说:“她打我。”
楚雄桀冷着脸,一字一句缓缓出声,道:“魏贵人居心不良,送落子糕给颜嫔,让其肚中胎儿不保,押去慎刑司,领二十个巴掌,扣一年月银,随身太监,小晴子,杖毙,即日起,长宁轩各项开支,减半。”
卓玉愣在原地。
他是派小晴子送过糕点给颜嫔,但只不过是普通的桂花糕,上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人落胎的东西,他是被人陷害了,可还没等他喊冤,小晴子已经被捂着嘴拉走了。
这一年多,偌大的皇宫里,只有小晴子这个有些憨憨笨笨的小太监处处想着自己,卓玉顾不上为自己喊冤,拦在小晴子身前:“我是让小晴子送过糕点,但上面绝对没有下药,我是被冤枉的。”
“证据确凿,你喊什么冤!”丽嫔见卓玉那挣扎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冷笑了一声,眼珠子一动,接着,王进就从长宁轩的小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个盒子,他跪在地上,将盒子高举过头顶:“回皇上,丽嫔娘娘,药就是魏贵人下的,奴才可以做主,这是魏贵人吩咐奴才买来的落子药,糕点送去之前魏贵人将其洒在了糕点上,皇上可以派人去小厨房查看,那地上还有魏贵人散落的药粉。”
“王进!你胡说!”小晴子听得睁大了双眼,满目不可置信,他挣扎着大声开口:“主子根本就没有这些药粉!更没有撒过!那盒糕点是御膳房送过来主子直接让奴才送去墨翠阁,一路上根本就没人打开过!皇上,明察….呜呜呜…..”小晴子再次被捂上了嘴。
“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丽嫔厉声喝道。
……一群人在长宁轩的院子里吵吵闹闹,唯有卓玉和楚雄桀两人对立而站,沉默不语。
卓玉已经两月不见楚雄桀了,他不爱来后宫,进了新人之后更是来得少了,卓玉从原来的盼,到后来时常派人去请,却还是很少见他,没想到再见,他就要让人打自己巴掌。
“皇上,”卓玉开口,旁边叽叽喳喳的人都听了下来,听他说话:“我说我没做,你信么?”
“证据确凿。”楚雄桀淡淡开口,脸上没什么波澜:“杖毙你一个太监,二十个巴掌,已是寡人开恩。”
卓玉长长大袖衫下的手捏成了拳头,他抿了抿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皇上,臣妾进宫,从未求过皇上一件事,今天求皇上,饶小晴子一命。”
楚雄桀听见了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说罢,转身欲走。
他这一转身,听见了身后众人的惊呼声。
楚雄桀回头。
卓玉站在那里,手里拎着的是从旁边侍卫手里抢过的长刀,刀已经从王进身体里拔了出来,滴滴答答的正往下滴血,夏末的下午,有威风拂过,吹起他垂在身后的墨色长发,卓玉身着雌雄莫辩的天青色长衫,单手提刀,脸侧微肿,上面有一道干涸的血迹。
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目光轻轻落在地上躺倒的尸体上还在往外咕噜咕噜冒血的口子,缓缓开口:“从来我做的我认,我未做过的,绝不认,一个吃里扒外的奴才,也敢爬到我头上了。”
丽嫔和一众妃嫔被卓玉吓得半死,颤抖着手指着他:“你……你竟敢杀人?!你可知御前杀人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九族?”卓玉抬头浅笑:“你错了,我如今就剩这一条命罢了,反正如此屈辱的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一笑,仿佛能让天地失色。
楚雄桀记住了那个清浅的笑容,他心头像是被人用羽毛挠了一般,微微发痒,他想,这个人,竟还有几分骨气,竟还能有如此决绝的勇气。
楚雄桀后来才明白,那个甘愿站在他后宫里盼他归来的人,是同他一般决绝狠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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