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气, 不冷不寒,刚好秋高气爽, 无风无云的时季。
今日是春桃出府的日子。王府内尽是王妃鬼嚎鬼叫的哭声。
[桃儿!我不要你走…留下来,陪我!]
白幽连番扑到春桃身边,呼天抢地的叫人留下。
春桃一脸无奈,[王妃别这样,还会见的。]
一旁的静王爷沉着脸,拎着王妃的衣领,拉了人过来自己怀中。
望着被王爷抱着进屋的王妃,春桃不禁歎了口气,摇着头,心里暗叹。
[终于安静了。]
没太大的悲伤, 没有过多的愁绪 。春桃跟秋棠上了护送他们的百人车队,带着五大车王妃连日买来的物品,回惠阳城。
马车内一应齐全,摆设精美,两人躺在铺了金丝猴皮的车厢裏休息。
[ 桃儿,拿着,收好。]秋棠从袖中探出了巴掌般大的梨木匣子给了人。
春桃转过身,接下了问道:[什么东西?]
[ 王妃让我出了府再交给你的。]
春桃骨碌的翻起身,坐正了,打开盒子一看,竟是一叠千两银票以及惠阳城几家店舖的地契。
[不行!我要去退还给小幽!]
春桃连忙揭开车帘探头一看,都快出城门了, 转头又望望秋棠的神色,这分明根王妃串连好的。
[唉,怎么一直能受王妃的恩惠呢。]
秋棠依然躺着,半瞇起双眼,嘴角展出舒心的微笑,道:[收下吧,别拂了他的一点心意。那些商舖交给我们打理,就好好看着。赚了钱以后,你上京时带上再给人。]
春桃很多事情都是听从秋棠的,这件事他也只得答应下来。
二人不赶急着回惠阳城,沿途吃吃喝喝,观光游玩,花了近月余时间,才回到了李村村口。
[ 看!又是那些官爷要来了!]
[可能是李扬!]
李家村出了个开国公都是众所周知的事,连带村民都佔了不少好处。
[好像不是…喂!那个不是春桃吗?]
春桃到了村后就下了马车,自己亲手提着礼,带了几个僕人,先到村长家拜访。
[菱湘姐姐!菱湘姐姐!公子回来了!]
[ 越来越没规矩,我好不容易才把胖妞哄睡了,你吵什么呢?]
上个月朱大婶生了个白胖女娃,菱湘带着琴湘,李红搬来了朱大叔家裏帮忙做月子,做些家事细活。 李扬那间屋就交由冬青及李旺打理。
几人出了鹿园,冬青回了趟楼,向妈妈交待了春桃的事。妈妈为此哭了整天, 直说春桃无知犯混。
菱湘年纪较大,又是有主见的。带着他们全部回到李家村,买了不少田地租给农户。 她跟几个女孩住在李扬那间屋裏。另外给冬青,李旺在屋旁边建了一间房子,大家平日好有个照应。
[ 妳说什么?]菱湘抱着小娃娃猛然站了起身。
[洛公子!不!是春桃他们回来了!]
菱湘一下子就涌出了泪。
[快!快去通知冬青他们收拾屋子!琴湘!去田裏把大叔叫回来。 ]
[好!]琴湘立刻蹦跑了出去。
在院子里帮忙洗衣的李红听到了,也红着眼,跑进屋,哭着道:[主子回来了…呜…是真的吗?]
[ 是!红儿别哭,等会主子一定会来这边的。先去热些茶,乖,快去!]
菱湘边流着泪,又伸出一只手来替女孩拭了泪,吸了吸鼻子,破啼为笑,抱着女娃急步去了朱大嫂房间向人报说。
秋棠未曾来过李家村,由着春桃带路,来到一间有点破旧的屋院裏。
还未进屋,就见女孩们一字排开,各个哭肿了眼睛,擦着眼泪,在大门口等候他们。
[坏东西…知道回来了?]琴湘一开口,止不住嚎哭起来。
[主子…主子…呜…]李红年纪还小,见到了人忍不住扑到少年怀中,哭了起来。
菱湘慢慢走到春桃面前,一向的温顺恭敬地向人道:[公子,冬青、李旺在家中等着。 朱大嫂上个月生了个孩子,未出月,我就没让她出来了。主子,先进屋喝……]
[琴湘姐姐,这些日子辛苦妳了。] 春桃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脸上是满满的感激和信任。
[公子……]菱湘刚才冷静下来的情绪,一瞬间被击败,跟着李红抱着少年,嘤嘤大哭起来。
春桃见过了大嫂,又跟大叔说了好些话。放下了不少礼物才带着几人回到自己屋裏。
[回来了就好,之前去了几次鹿国找你,都没见到人。不久又传出了你病死的消息。害你大嫂哭了好一阵子,怨我当日没把你留下来照顾,春桃…你受苦了。]
[什么话呢,不苦的,哥哥待我可好。]春桃示意菱湘将女娃抱来,在袖中探出串金镯子,塞在婴孩强褓中。
朱大叔连忙起来,[哎,不行不行!]要把金镯子还去。
琴湘拉着了大叔,笑嘻嘻说着:[大叔!公子都把我们当一家人了,你不行是跟我们生分了!]
[朱大叔,菱湘说得对。别跟我生分了,日后桃儿还少不了来唠叨你们的。]
[春桃,你放心吧。犬子与胖妞以后都会陪着你,只要你不嫌弃他们是个粗野人家就好。]
朱大叔是个明白人,见李扬没有跟来,又见春桃顶着那张强撑出来的笑脸,也不好问。反正人平安回来了,一切都没关係。
少年身边还有这些忠心爱护他的人。
几个人说了会话,菱湘见春桃有些疲态,便劝了少年先回去歇息。
[春桃,先回去看看吧。]
[好。我明个儿再来看看大嫂。]
春桃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又回到了他与李扬的屋。时隔两年,村裏改变不大,一如昨日。
[ 春桃!死鬼!你们终于回来了!]冬青一手一只兔子,急匆匆的跑到人跟前,塞了少年一个兔满怀。
春桃扬起了笑脸,低头望望两只又胖了几圈的灰毛球,用脸蹭着,回道:[是啊,我们终于回来了。] 带着几人,热热闹闹的进了屋。
冬青拉人坐上热坑,倒了茶,让两人能作休息。
春桃环顾屋裏,都跟原来一样,不禁歎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接了茶杯。
瞬间,茶杯[噹]的一声,摔落地上,惊了众人。
冬青瞪大眼睛,抖着手,不可置信的捉着少年的右手。
[ 春桃…手指呢?你的手指呢?]
少年穿着长袖广袍,刚才就一直刻意掩盖着手,所以才没人察觉得到。 春桃像被热水烫到般,飞快地抽出了手,连忙用衣袖遮着残缺的右手。
[没事,已经没事了……]
众人煞白了脸,神色凝重。
[桃儿,你去回房间看看有没有缺些什么,我叫人备上。你先回房裏。]
秋棠起身,叫了人离开后,便帮打圆场,尽量避重就轻,挑些重点来告说他们这些年来在府中遇到的事。
冬青双拳抡紧, 怒气冲冲的拉着李旺,大步跨出堂屋。
[ 走!我们先去烧热水给春桃洗身!等等再杀几只鸡!]
[我们就几个人,吃得完几只鸡吗?]李旺挠挠头,一脸疑惑地问。
冬青抽了抽嘴角,瞪着那双美目,缓缓转过头,咬牙切齿道:[我都想杀人去了!有你吃的还多嘴!]
李旺立时闭嘴,憋着气紧紧跟在人后面。嘴里还一边嘀嘀咕咕着:[冬青哥哥长得好看,就是脾气不太好。以后讨媳妇一定要找个像公子一样温柔的。]
[你在唸唸唸些什么啦!还不是快帮我捉几只肥鸡!啊!别追我啦!李…旺!快来!死鸡!别啄我!别!啊!]
鸡窝里就只听到冬青那个叫得惨烈的声音。
屋裏几个女孩早已哭成泪人,她们都知道内宅女人争斗有多残忍,心疼春桃一片痴心竟落得如此下场。
[呜…早知道当日我打死都不让主子去!]
[臭李扬!他才不配公子的真心情意!王八蛋!呸!]
[妳们别激动,莫要在公子面对提起前事,知道吗?人能回来,咱们就该高高兴兴。]
[都要听菱湘姐姐的,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以后我们就好生照顾着他。冬青他们我会去劝住。]
其实秋棠的话,只道出了事实的几分。他们熬过来了,甘苦自知,实在不想菱湘几人再为他们去难过伤心。
春桃躺在床上,睡了片刻又惊醒了过来。 都说分离聚合皆前定。若说无缘,偏生遇上他。 若道有缘,终是各散两地。
这一切,一切,就好像一场三更梦……
[ 有梦,总比无梦好。最少我仍能在梦中找寻到你。 常说人有三生情缘,今生无缘,哥哥,桃儿盼着来世与你再续这缘。] 少年坐在床榻,红了眼眶,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桃花依旧,人面全非。这屋里所有物件一如数年前,唯一不见的,只有男人温暖的身影。
环望四周,角落那大衣柜,塞满衣裳。那铜镜台上搁着成套的髮簪镯子髮带等小饰物,虽然那些脂粉髮油早已不能用,当年成亲后,男人可花了整整好几两银子买来给少年的。
李扬长得俊,做事又勤快,又是个会照顾人的。嫁给他的春桃平日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男人护在手心中,宠着疼着。当时村里没一个女人是不羡慕春桃。
往事最怕回想,倾泻出来的回忆,凌迟着少年满是疮疤的心,一刀一刀剖开来。
春桃抱着膝,缩坐在床榻上,盯着烛火,眼神空洞,脱口轻唤了声,[哥哥。]
不久,又提高了声调,[哥哥,桃儿叫你。]
少年拭了拭泪,呜咽着,再道:[哥哥!]
回应人的,只有一声灯芯的爆裂。
[哥哥…回来,好吗……]
冬雪盖地,万籁俱寂,屋里只剩下了少年偶尔溢出的低泣,直到天明。
翌日,春桃一出房门就被塞满屋院的木箱吓了一惊。
少年抹了层脂粉,也盖不住发白的脸容及憔悴的神色。他们几人自然知道少年心里难过,昨晚又哭了整宿。可比起安慰,春桃现今最需要,就是时间。
[ 公子,这些都是你从京城带来的。早上车队派人送过来,屋子快放不下了!] 见到少年出了房,站在院里清点着物品菱湘便对人露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
春桃按了按额角,这一大车一大车的物品还有城里的商舖,也确实够他烦恼好几十日了。
光是处理这些事情都花了近六、七天。已接近腊月,村裏各家都开始迎接新年。
屋里现在多了人,菱湘他们自然把事情準备得妥贴,几人又像以前在鹿园这样伺候着少年。说是伺候还不如说是照顾,他们已把少年当成亲人般疼着护着。
少年起了床,由秋棠帮他梳头。呆呆望着窗外飘飘白雪, 想起以前寒冬李扬都爱搂着自己,窝在坑上待整天。
春桃不由得失落难过起来。 假若李扬没去京城,那我们一定会……
在乱想些什么呢?
少年打断了自己的痴想,嗤笑出来。
[秋棠。]
[嗯?] 少年身后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看人。
[ 开春后,去买些葡萄苗种在院裏好吗?]
秋棠继续梳理少年一头青丝,竟看见了一条新长出来不过半寸的白髮,无声地把它埋在髮间,藏盖着。春桃今年才不过十八、九岁的人儿……
[好。] 接着道:[春桃,李扬初七会升杨氏为正妻。]
[我知道。] 春桃托着头,半合上眼,喃喃道:[秋棠,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少年的疲累清晰地映在他的脸上。
秋棠依然专注地替少年梳头,没有接话,一如以往,安静地站在人身后,尽自己所能,护他,懂他……
王氏重病未能持家,念及两子年幼,府中需要夫人主持。杨氏温婉贤淑,知书识礼,故升为平妻。
当日并无宴客。杨氏冷眼看着布置好的喜房。
这一屋的红,刺痛了她的眼。 女人抬手摸上挂在床榻上的红纱床幔。
[玲儿, 这大红色真好看。]女人越扯越紧,用力一拉,便把整张床幔扯了下来。吓得贴身婢女连忙上前放好。
[ 夫人!夫人你这是何必呢!]
女人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等着那件华丽的繁锦喜服,结果送到人面前竟是件粉色衣裙。
[红色,只有正妻才能穿上。我这身粉红,终究不是正色呀!]
[ 夫人,妳别这样,爷是看重妳的!] 那婢女跪在地上,为她的主子受了委屈而痛哭。
[ 看重?今日是升平妻的日子,怎不见他过来看我一眼?]
杨氏面无表情的盯着那燃着的喜烛。烛火照红了她的脸,烧痛了她的心。
窗外的天色由黑转到亮,女人整整坐了一夜。
都说人心是养大的,以前从未敢想过要得到男人的心,如今竟跟王氏犯了同样的错。
李扬,本就是个无心之人。或是说,他的心,在很早很早前,自己还没出现在男人生命时,已交付了出去。
杨氏闭目,眨下了盈在眼眶中的那点泪,吁了口气。
[无心之人吗?也好……]睁眼,双目清澈。
想通了想透了,也就能安份了……
[ 爷!前面就是李家村了!]
男人听了话,狠狠抽了一鞭,身下的骏马飞快地奔跑起来。
十二月寒冬,风霜雪落。男人领着五十护卫,一路风尘扑扑,披星戴月。跑死了三匹马,从京城出发只花了半个月,赶到了惠阳城。
来到屋前,男人下了马,一路艰辛疲累依然无损男人的英俊脸容。
李扬抖落了披风上的积雪,怀中攥着一件大红喜服,推门进了房。
春桃已经睡下,听了声响,惊醒过来。
[谁?] 少年拢了拢半褪的衣裳。
男人背着月光,春桃看不清来者何人。只认得这熟悉的轮廓。
少年的泪模糊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男人走上前,抬起少年的下巴,轻轻吻下,将那件喜服,披在少年身上。执起少年的手,放了两个一式一样的同心髮结。
[ 桃儿,今日宜嫁娶。]
李扬吻去少年断了弦般的泪珠儿,轻颤着的大手抚摸着人的脸,道:[ 今日是我们的好日子,该高高兴兴的。别哭。]
[ 哥哥…总是欺负我……]少年哭得发抖。
[ 是的,都是我不好,别哭。]男人紧紧抱着了人。
此刻,春桃脑海中浮现着当日与李扬相遇的腊月寒冬……
[我叫李扬,不叫李狗蛋。]
[我叫春桃,大家都喊我桃儿。]
[以后,还能找你吗?]
[行呀。]
儘教那霜风落雪打尽繁花,四月春来,夭夭桃花依然盛开。

作者 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