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心口像被针刺般疼痛。李扬额上冒出了冷汗,脸色发青,目光空洞,口中却一直咕哝着些什么。
[爷……]秋棠有些踟蹰走上前,想去扶人。
男人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咬牙切齿紧闭双目。脑海中彷彿有些什么记忆要喷薄而出,却又被什么阻挡着。
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一点儿……
春桃…桃儿…洛桃,洛桃!
豁然间,李扬猛地睁开了眼睛,满目清明。
有些烙在灵魂的回忆,刻在骨裏的记忆,瞬间,全部涌现。
[桃儿!]李扬撕心裂肺的惨叫了一声, 吓到屋子裏的人。
男人喘着粗气,眼前白花花一片。 他的全身上下都痛得像被捣烂了, 心脏更像是被万虫噬咬般剧痛。恨不得挖出来才解去这种痛。
[我到底!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桃儿!] 男人捂着肚子,张口就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李扬!]
男人最后的意识,只听到屋裏的下人们慌张无措的叫声。
李扬突然昏迷,惊动了整个开国公府。 太医、大夫甚至民间术士道士都请来了好几遍。
男人依然躺在床上,丝纹不动。
李扬得病消息,白幽当日已经知道, 可是却没有告诉春桃。
今日,一如以往的过着他奢侈颓废的生活,对面坐着的是范文川。
[ 王妃要我前来,该不只是要我开生肌药方给春桃吧。]
白幽蹲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吐了满地的壳,不搭理人。
[ 王妃你好歹长得一副好面相,怎会如此…]范文川瞥了人一眼, 无奈的摇了摇头,歎了口气。
[ 把话说清楚,我怎啦。] 手中的瓜子往地上一撒又伸手抓了把桌子上蜜汁杏脯塞了一嘴。
范文川摇着头,表情绝望,实在对人痛心疾首。
[李扬会好吗?]白幽挪了身,坐落了人旁边。
[ 王妃怎会问我?]
范文川递上帕子, 让人先擦过他那黄澄澄的手指。
[放屁!你跟李濯狼狈为奸,没个好心的。定是你们搞的鬼!]白幽舔了舔手指,抓起男人的衣袖擦了手。
范文川平静的看着那人的举动,姗然收回手帕,端起茶盏,啜了口道:[ 那范某与王妃岂不是蛇鼠一窝了。]
白幽斜眼看了看他,冷哼了句,接着道:[ 都不知你是帝师还是带衰,被你教过的都倒霉。 你天生勊星哦?]
范文川带着笑意的转头看他,回道:[各人天命自有定数,都是因果报应。 苍天又有饶过了谁?]
白幽努努嘴,问:[ 那李扬会好吗?]
[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需是了。]
[呿! 问非所答!不问了反正不关我的事。] 白幽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回去跟春桃玩牌更好。
数日后,王氏还是通报了李府,请李濯到开国公府。 她一个年轻妇人,顿失了主心骨,必需要一个亲族男人去撑着大局。
李濯坐在床边,伸手去抚摸着弟弟灰白得毫无生气的面颊。良久,起身,随即跪在地上。
[ 先生,学生求你救李扬!] 李濯低垂着头,蹙着眉,清秀的脸上满是后悔与担忧。
房间里坐着身穿玄衣的男子,嘴角含笑,眸色却是冰冷的,黑不见底。
范文川放下手中茶盏, 没让体弱的人起来,摇头苦笑说:[ 当日你要我向人下忘情蛊时,我已警告此蛊一旦种下,便无药可救。]
李濯叩着头,泣道:[ 可有法根治,是吗?]
[ 不愧是范某最得意的门生。]范文川冷着脸,瞟了人一眼又道:[母蛊是由李扬以血为引养成,故入体内,再经香粉促发产下子蛊。母蛊忘情断爱,让人记不起心爱的人,心中再生不出对人的爱情。子蛊辅助,一旦中蛊之人试图强行记忆,便会在全身体内啃咬,让人活活痛昏,变成李扬这般情况。]
范文川望着苍白了脸的人,顿了顿接道:[李扬与你一母同胞,血缘亲厚。 唯一方法,是用你的血吸引母蛊出来,再引到你体内养着。母蛊一旦死亡,李扬的命就不保了。只要不用香粉,母蛊在体内只会断人爱欲情根,不会伤人。]
李濯闻言,跌坐在地上,满目悲凉,双肩抖震着,支起发软的身体。
这情一字,缠绕了他大半生。害他家破人亡,让他受尽屈辱。 就只因他爱上了个不该爱的人。
而这个人却是叫他死也断断不敢忘,不能忘的。 能叫他撑起这李府,渡过这些劫难的,正是靠着与那人昔日的点点滴滴。
[先生…… 我不要!我不要忘记重山!先生! ]李濯抬起头, 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哀求的表情。
范文川起身,弯下腰,扶起了人。
在李濯绝望得极致的目光中,依然含着笑,一字一顿,缓缓道:[ 这是唯一方法。]说完,便迈步走出了房间。
未久, 只听到房内传出一阵阵凄凉的痛哭声,像极李濯儿时失去双亲时的无助与孤苦。
男人抿着唇, 闭上眼,那哭声教他听得难受。
[宿孽总因情,濯儿,为师只能帮你至此。]
李扬醒来已是个月后,期间李濯因忧思过度,病倒李府,皇上派人接到宫中休养。不久便下了旨宣报,年后将立李濯为男后。
李扬对自己中蛊之事毫不知情。醒来后,就见满屋子的女眷哭泣着。
[ 夫君! 夫君!你总算醒来了。]
王氏这个月操持着府中事务,又要照顾孩子丈夫,人也憔悴了不少。
见男人醒来了,就扑到人身上,哭了起来。
李扬记起所有的事,他心中无悲无喜, 木着脸望着众人,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的春桃已死了,都是这个女人,都是因为…自己。
李扬由女人扶了起身,坐在床榻上,闭了眼,压下心中悲痛。
[ 夫君!妾身先去请太医替你诊脉吧。]
李扬冷声吩咐着:[不必了,我已无碍,你们先行退下去。]
[ 夫君,妾身留下来……] 王氏期期艾艾的迎上前,坐在男人旁边。
[ 妳一样下去。]李扬不冷不热的答道,脸色如常,可王氏却看出,男人是跟以前有些不同。
几个女人行过礼,便退了下去。
李扬穿着里衣,披散着头髮,赤脚弓膝,呆坐在床榻上, 一脸生无可恋,茫然若失,眼神空洞直直盯着地板。
春桃是自己妻子,纵然身亡,亦得取回尸首骨灰。 男人想好了措辞来应付白幽,明早便会动身。
白王妃?
李扬眼中闪出一道精光。
那个秋棠也很面熟……
男人脑中不断思索着,翻出层层记忆,记起段段往事。李扬觉得春桃身亡之事,总有些不对劲。
秋棠…秋棠…秋棠!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轰地立了起身,
秋棠不就是赎春桃出楼时那个引路的小哥儿?
李扬瞪大双眼,禁不住笑了起来,脸上是一切了然的表情。
他知道,他的春桃根本没死。
李扬一颗心都飞到了春桃身上,恨不得马上将人接回来。
还不是时候。
开国公府的一半仍是由王氏掌着。 他不能再次让人犯险,现在摊牌虽然有些急进,可要解决王氏,是足够了。
李濯明年封后,李府在朝中的声望自然水涨河飞。李扬手握皇宫禁军权,李濯掌六宫大权。前朝后宫,从来密不可分,互相影响。
若然不是皇帝犯傻,绝不会让外戚掌禁军, 这跟将脑袋挂在别人腰间一样,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如此过了十多日,今早朝上有几个官员,联合上书,参了平南大将军贪墨之罪, 其中更牵涉李家当年被山匪劫杀,幼子失蹤,前开国公北伐期间中箭身亡以及太子暴毙一案。
皇上大怒,即时撤去平南将军权,查封了将军府,派了大理寺及刑部严查此事。
母家出了大事,王氏从早上就乾眼等着男人回来,一同商议对策。 结果将军府派人来信提到的消息,顿然捏断王氏的念头。
联合上书的官员是李扬一党的人,所有证据罪状都是李扬递交上去的。
王氏一颗心被揉得碎裂,他的夫君何以…
将军府一旦倒了,娶了自己的李扬顿失一势。这分明拿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个可笑的念头闪出,王氏心里一寒,是艳桃?不可能,还是那男宠……
女人倒抽了口气,为自己有这个想法失笑。 可听闻李扬当日是见到春桃的遗物,才忧伤过度。
一个男宠……
笑到半截,心却凉透了。不管如何,看来男人已有了打算。王氏依然端出主母的架子,静坐在自己苑中的大厅, 等着男人下朝回来。
[ 夫君回来了?妾身今早煮了参茶,安神的,来嚐嚐。] 女人没有起身行礼,连眼神也没分半点给进屋的人 ,手中却替李扬倒了碗热茶。
李扬没接话,径自坐落在女人旁边,喝了茶。
[夫君要收集妾身娘家那些罪证,想来必定劳累了一番。]
男人抬眼,望着女人。
比自己年小一岁,为自己生下双生子,是个有名的大美人。 母家家势浩大,有手段,有城府,是能管事的主母。
可惜在,李濯一开始就将她摆在棋盘上,成为了李家复仇的棋子。
李扬不是个无情的人。就算将军府失势,王氏若然安分,懂进退。男人就让他一直主持着家里,一样的尊重她,敬重她。
只是这女人心肠恶毒,眼中容不下人,绝非善类。 为了日后,李扬也只能狠一次。
[凤娇, 念妳为我生了两个孩子,我让妳守在静心苑渡过余生,一切用度皆如现在,直到妳老死。]
女人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盯着案中棋盘,又问李扬:[ 妾身不才,当日与夫君对奕,夫君帮妾身下了一步,白棋便有了生机。未知妾身能否再与夫君续这一局?]
李扬没有回话,手执一黑棋落下,是真真断了白棋所有路。
王氏眼中凝着泪,目光悲切,是死局吗……
回想到以往跟男人相敬如宾的日子,恍如昨日一样, 现在一看着实是教人唏嘘不已。
这场对弈不管输赢,两人都已回不了过去。
[ 年底,我会升杨氏为平妻。]
女人恍若未闻,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轻飘飘道:[ 夫君有了决定便好,何须问我。]
李扬没有接话,将茶一口饮尽,起身离开。
[还望夫君莫因妾身而疏离了两个孩儿。] 女人这句轻声细语, 婉转却是悲凉。
男人顿住脚步,回头望着女人,确实的向她点了点头,扬长而去。
[这边…这边啦!]
白幽蹲在王府后门偏处的墙角,和春桃两人合力搬来张木椅, 鬼鬼崇崇的要翻墙出去。
[小幽…你…可以吗?看着挺高的。]
春桃抬头见到那白衣少年骑坐在墙头,伸手要拉他上去 。
[怕什!摔不死的!快!]
望着少年坚定又炽热的表情,旁人还以为两人要私奔去了。
春桃四处张望,确定无人,咬牙,吸了口气。
[王爷!王妃又要偷跑出去了!来人!来人!]
春桃一吼, 随即涌了数十人前来,团团围着困在墙上的王妃。
白幽顿时欲哭无泪,桃儿,你阴我……
王爷铁青着脸,一跃上墙,抱了少年下来。
[王…爷…相公!] 少年眨着美目,缩在男人怀里撒娇。
[ 你又要跑到哪裏去了!]男人一如以往的向着王妃咆吼。
白幽眼珠儿乱转,不停向春桃打眼色。春桃低叹了口气,别开了头。
王妃,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
你行呀!春桃,你吃碗面反碗底!
[王爷!桃儿十月就要离府, 我想带他去京城逛逛而已!]白幽皱着眉,凤目含着泪光,欲言欲泣的模样,真真能勾人魂魄。
静王爷依然沉着脸,丝毫不受美色影响。
[ 我可有不让你们出府吗?]
[啧! 每次出门都跟着几十个人,烦不烦!]
静王爷一瞪眼,少年嘴里嘀咕了几句,就怂了。
[ 每日只许出去一个时辰,晚膳前赶回来,十个暗卫要跟着,四个小厮陪着!]
白幽抬头向自家相公谄媚地笑了笑,乐乐的说好。
[白王妃真是…个妙人。]秋棠上前,凑到春桃耳边低声说。
春桃失笑,这王妃说他聪明,却又常犯傻。说他糊涂却又精得很。 行事说话没一样让人猜得着,也难怪王爷如此挂心。
秋棠来到王府已有个月,自从李扬得病那日他便出了府去找春桃。
前些日子春桃向王妃告别,说要回惠阳城。白幽 连哭带闹的折腾了几天也没劝得着春桃留下。只好在春桃离京前带人四处游玩(闯祸),到处观光(破坏)。
听说花匠刘大叔表哥的姪女的大嫂的儿子的狗生了小狗崽子,长着异色瞳的。白幽嚷了整晚,今日就带人爬墙出去看。
十个暗卫跟着,带了四个小厮,白幽便同春桃出了王府。
京城街道仍然热闹,快到中秋。不小摊贩商店开始贩卖灯笼,月饼。
节日的欢快也感染了两人。 白幽身后的四个小厮紧紧跟着两人身后,手中捧着大盒小盒的礼盒,显得有点吃力。
[小幽, 买这么多东西,他们也拿不过来了,别逛了……]
白幽 一贯摇着他手中的白玉骨扇,抬着下颔, 缓步走着。路过的行人都纷纷惊叹,这少年是那位下凡渡劫的仙人呀。
白幽早已习惯旁人目光,也不理会,径自拉着春桃游玩。
[拿不着?我还有 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呢!]
十个黑影风一样从各处落到人跟前,单膝跪下。 春桃惊叫一声,连忙跳后三尺。不管多少次,仍是被那十个鬼魅般的暗卫吓到。
少年被十人刮起的劲风吹乱了鬓髮, 抬手按下了青丝,一瞬间,抽气声直起。
白王妃拍了拍跳如擂鼓的心口。
[没事…你们下去吧。]
[喏!] 黑影又随即消失。
他丫的,真的来几次吓几次。
二人逛了近一个时辰,见有些疲累,就随意在路边的茶摊点了几道点心,热茶。
[桃儿,李扬腊月初七会升杨氏为平妻。]白幽夹了个灌汤包塞入口里。
[哗!烫!烫……] 即时吐了出来。
[是么。]春桃从怀中掏出了手帕递了给人。
白幽擦了嘴角的汤汁,若无其事道:[你没什么想法吗?]
[ 我不敢想。小幽,其实我不该来京城找哥哥的。]
春桃轻轻舒了口气,垂下头,不禁失笑,任由泪水打落在桌上,一点一滴。
[ 我日日悔恨当时的愚昧无知。不顾他的身份, 不管他有家室,只一味想着自己,最后害了不少人。]
春桃吸了吸鼻子,拭去了泪,强挤出个笑脸,道:[ 如今哥哥有儿有女,妻妾成群,得皇上重用。 我是真的放心了。回到惠阳城,我必定每一日为王妃求寿,为哥哥祈福, 以报答你们对春桃的再生恩德。]
白幽知道李扬已恢复记忆,在开国公府有了不少动作, 可他偏一件事都没透露出来。
眼前这少年,已经不堪一折。再一点的风雨也会将人压垮。
[ 你想好了,我就不多意见。但是! 每年必定要上京找我!我会叫人护送你来!不能拒绝。]
春桃笑着点了点头,又从少年手中拿过了手帕,替白幽擦去刚被包子烫热出来的泪水。
[ 桃儿,这帕子我刚才用来擦过嘴……]
春桃脸上一惯的温柔,微笑着,婉声道:[我知道。]
白幽两行眼泪滑下。
春桃,你变坏了……